表妹是姑妈家最大的孩子,与我同年。自小羸弱多病,脾性乖戾;每与弟弟妹妹打架,姑妈总是那一句话:你们都让着你姐姐些;实在气急了,便大喊:你姐姐傻,你们都跟个傻子一样!
长辈们都知情的,表妹未出满月前因中风扎针留下羊角风后遗症,有轻微的智障。这使她比别人得到了更多的母爱和父爱,但是,也注定失去与别人‘竞争’的机会,她的大脑只允许她读书读到小学二年级。
表妹长的非常漂亮,用亲戚们对她的赞美:高鼻,大眼,小嘴。她的美是天然的,也是不自知的。
小时候,表妹经常到姥姥家串门、留宿,有时能住上好几天。年岁稍大些后,表妹成了大半个劳力了。一年来姥姥家的次数少了很多,且大都是在农闲,有时只是有急事,匆匆来,匆匆走。对于农家生活的熟悉使我只身城市也能想象感受到表妹的生活。她的身体也还是七病八灾的,每年不打针吃药躺在床上一段时间是不叫过完一年的。
表妹的婚姻半点也未出乎亲戚们的意料,无非是老、病、残、难、穷中找,姑妈煞费苦心,总是放心不下,最终定下了同村的一个家境中下等人家、年纪大她许多的男人。姑妈说:穷不怕,只要人没毛病,有个好身体,知道疼媳妇就行。又说:天下事哪有四角齐,把她放在我眼前,我心里塌实,能照顾她一天是一天,什么时候我把眼一闭,好活歹活由她去吧。
在农村,女孩出嫁向来不是喜事,不像男方家那样大肆的请客,庆祝,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家娶亲了。女方相对是有些伤感的,含辛茹苦养大的亲骨肉从此成了别人家的人,今后的路是好是孬只凭她自己扑腾去了。姑妈只悄悄通知了几个最近的亲戚,妈妈提前就知道喜讯的,最亲近的亲戚们大都在表妹出嫁前就把礼随了。
表妹出嫁日期恰逢五一长假,我也从城里回家了。本来只准备呆两天,妈妈说再过两天是表妹大喜的日子,就别走了。
那时我生活得并不开心,甚至身心俱疲,无可救药地陷入了悲观的泥沼,天天沉浸在孤独痛苦之中。我像那些文化人似的多愁善感、胡思乱想,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非常危险了——独自天天徘徊在界线一带。自有人类以来就无解的那些问题开始一一向我展露头角并占用我的全部大脑,吞噬掉我尚在青春尾巴的生命。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能力关心别人——一个落水者怎样关心周围在岸上围观的人呢?但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我也不知为什么,好像什么都有?世俗眼光?什么都无所谓?
那天早上,表妹一大早就起床,带上定亲时买好的首饰,等在发嫁的屋子里。我看见她时化妆师人还未到,屋子里只有我们俩,她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不管怎么说,嫁妆大略是按照时兴的样式买齐了,不过材料质地也只能度婆家的经济量力而选了。表妹说起这些时的表情是不可一世的满足里夹杂了几缕小女儿的怨嗔。我摆弄着摊在床上的一条项链顺口问,是白金的吧?表妹点头,说买它时费了好大的周折,他说那些东西没用,过日子干活谁还顾得上戴它,再说,风吹日晒的,皮肤、衣服也都与它不配。表妹不等我说什么便有些着急道:我生气了,不就是想省钱吧,干活的时候摘下来,闲时再戴,怎么没有用,没有用人家都买它干什么。一辈子就这一次!
屋子里开始渐渐被三三两两来看喜的人挤满,表妹在化妆师傅的精心妆扮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如花般开放。她很平静,不像大多数新娘那样板着脸,甚至流泪哭泣。有几次,看喜的人群里有长辈打趣她,开着玩笑羞她,她把眼皮一翻,寻声佯装生气地瞅人一眼,脸上却挂着幸福和满足的笑容。
我夹在人群中淡淡地默视着这一切,我早已厌倦的这个小世界,我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说实话,当时,我的心里没有祝福。不是我无情,是对世界的某些认知使我不可能从内心生发出‘婚姻幸福’的错误祝福。
新郎来迎娶时,少不了又有些许笑料。但气氛总是温水一样,并不十分热闹,稀稀疏疏的几点笑声如几缕骤雨落入大海。最后所有的亲戚都与新娘新郎一起合影。被安排排位照相时,我的不适应感又一次强烈的凸显出来,我看到了她们——我另外几个表妹,恰逢豆蔻年华的她们逼人的青春活力愈加把我推向深渊绝境,‘死亡与我比邻而居’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照见我。春日的明媚的阳光,自与别时不同,像新出生的婴儿——新生,新生!母亲却在产床上、在痛苦中、落入永久的黑暗里。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新娘进了轿车。人群中我看到姑妈了,她似乎一直在暗暗地跟一股强大的力量作着斗争,表面上却想尽量表现得平静和轻松,甚至努力想和众人一样发出自然笑声和笑容。可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她跟别人说话时,眼泪总像是故意违背她的意愿、趁她不备悄然滑落。
表妹婚后的生活一如我在她婚礼那天的想象,抑或符合我的判断,总之是符合所谓的‘客观逻辑’的;虽然,我们一年甚至几年才见到一次面。那年春节我回家看望姑妈,表妹恰好回娘家来,怀里抱着正在吃奶的儿子。表妹正在渐渐蜕变成标准的农家妇女,时不时高声叫嚷不听话的孩子,粗鲁地吼叫丈夫,回头接着跟我絮叨家长里短:贫穷的日子,家暴如家常便饭的丈夫,刁钻的婆婆,多病的身体。我默默听着,不时地安慰她,那张开始印满岁月痕迹的脸上依旧有跳动的青春气息,天然的,没有一丝修饰。
今年我没有回家,电话里听妈妈说,表妹母子同时得了肠粘连,一年里挨了三刀,大人两刀,孩子一刀。妈妈说表妹比以前更瘦了,又黑又瘦,快不成人样了。
我一直确信,童年和少女时的表妹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候,出嫁时的她,美丽和幸福达到了极至。婚后实际和琐碎的日子根本不是她能胜任的。只是生而为人,生而为斯地斯人,不得不如此。用妈妈的话说,奶奶,祖奶奶都是这样的话: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2008年3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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