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的寒意袭来,章邯忽然想起方才那个可怕的梦境。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血淋淋的咸阳,冲天的大火。一切都是真的。
他无助地望向西边的天际,或许是真实、或许是幻觉,那片天空红得像是浸透了血。
见他似是冷静了些,章平凑了过来,低声安慰道:“将军,眼下最重要的是恢复好您的身子。楚人杀我将士、屠我都城,我们和他们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秦人之恨已是汹涌澎湃,将军,王上不在了,朝中诸位德高望重的大人也都不在了,唯一能扛住秦国的只有您了。越是濒临崩溃,越是要撑住啊!您活着,大家就有主心骨,若您不在了,那才是真的没了希望啊!”
这边二人正焦急地劝说着章邯,那边领队的人察觉到骚动,调转马头回来探查究竟。
“怎么回事?”
章邯寻声望去,原来还是当日那个少年将军。他威风凛凛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之上,眼光不悦地巡视了一圈。
三人皆是沉默,没有一个人回应。跟在章平身后的大夫见势不妙,忙站出来揖了一礼:“回将军,章邯已经苏醒了,下官正要来给他诊治。”
“诊治就诊治啊,为何要下车?耽误行程算谁的?”少年冷眼问道。
“是是是,下官这就带章将军上车去。”
听闻此言,德音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走到章邯身侧将他搀住:“邯哥哥,我们先回去吧。从长计议,好不好?”
章邯望着她,但见她水光潋滟的眸中满是哀情,心头一软。回天无力、颓势难逆,他空有一腔热血、除了捶胸顿足、仰天长叹竟无计可施。心灰意冷之下,他垂下脑袋,任凭德音和章平扶着,回了马车。
大夫问诊的过程中,章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窗帘处发呆。大夫见他如此,随即叹了口气,暗示了章平一眼。章平心领神会,明白他是不方便当着伤者的面透露病情,便随他跳下车去。
德音放心不下,在他腰后垫了几块软枕,又替他仔细掖好被角,尽量让他免于车马摇晃之苦,身子能好受一些。
收拾被角的时候,她牵到了胳膊上的伤处,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方才伤到你了?疼不疼?”章邯不再似之前那般狂躁,抬手抚在她的手臂上,“对不起。”
德音摇了摇头:“没事,不疼。”
章邯满眼愧疚,不知该说什么。德音又靠近了些,轻轻伏在他身前:“项羽烧了咸阳,要将我们带去彭城。你不省人事,车马不可疾行,他就派了一队人来押送我们。你已经昏迷了两日,梦里一直在说胡话,不停喊着父皇、哥哥和蒙毅的名字。我真的害怕了,我怕你会和他们一样离我而去。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邯哥哥,不要轻言死亡,死不可怕,活下去才是最艰难的。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章邯俯首怔怔地望着她,她蜷在自己身前,只能看到娇俏的鼻尖和浓密的睫毛。羽睫被眼泪打湿,黏成几绺,兀自垂着。
忽然间,他想到了离开沅茝殿之前子婴对自己说的话。子婴就坐在自己对面,身姿一如既往地挺拔,宛若高洁幽雅的兰草。他微微笑着,清冷的气质在那笑容里缓缓漾开,融成一抹温暖的光芒。
“章邯,好好活下去。”
一瞬间,章邯只觉胸中那股热流又开始流窜。他死死压住那股难耐,嗓子嘶哑而低沉。
“蒙氏如何了?”
德音明显一僵,整个人颤栗着难以自抑:“除了我们,一个人都没能逃出来……”
又是一阵悠长的叹息。
德音不敢看他的脸,不敢再刺激他半分,就这么压抑着呜咽安安静静伏在他身前。
过了许久,章邯还是无话。
德音有些害怕,刚要起身查看究竟,就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了下来,湿乎乎地黏在脸上。
她伸手抹了一把,流淌于指尖的红色液体如毒液一般,蚀地肌肤生疼。
一生凄厉的尖叫。
章邯木然盯着她,殷红的血从唇边汩汩涌出。他刚要说话,抵在心口的热流似万马奔腾冲了出来,再也止不住。
若说秦军被坑杀那次,他昏迷醒来吐血不止是要将堵在心口的淤堵排出,那么这一次,他就是要将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要将自己悉数掏空一般。
章邯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只能靠在德音身上大口大口往外吐着血。
炙热的鲜血映在被褥上,染在德音的手上、身上,流动着、摇曳着,洇成一朵朵怒放的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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