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叔叔原本有些怔怔地听着我说话，明白我的意思之后，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
他原本带了些慈爱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严肃，声音中带着责怪：“你不该这么说她。若她心甘情愿、九死无悔，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既然值得，又何谈下贱？——不许你这样谈论尊长。”他的态度十分坚决，无论晏师姐怎样自甘鄙薄，他心目中的晏师姐都是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冒犯的。
对此我很不以为然，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紧紧抿住了嘴。
曲叔叔脸色稍微松快了一些，继续对我劝说道：“你不认同她的作为，对么？”我不说话，自然是默认，“既然不认同她的作为，为什么还要做与当年她一样的事？我知道你的来意，重伤我，让我无法领兵对么？此去西南，我原本也不曾打算亲自挂帅。此事既了，你直接回雾山去吧。”
“您为什么一直劝说我回雾山？”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害怕曲叔叔会骗我，“因为您要起兵谋反么？乌兰部叛乱也是您暗中联络的么？因为晏师姐不在了，所以你想杀了姬檀，夺取他的江山么？”
曲叔叔愣愣地看着我，我正奇怪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却突然失笑，道：“傻孩子，你知道姬檀为什么要让你出京刺杀我？”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我仍旧抿嘴不语。
“因为我和乌兰部勾结，所以绝对不能让我领兵与乌兰部合兵一处么？”曲叔叔似乎也觉得这个理由说不通，“倘若我要起兵谋反，何必孤身入京？若姬檀当真相信我有反意，他会放虎归山，让我返回西凉么？——他在骗你，傻孩子。”
曲叔叔说得有道理，如果姬檀真的相信董太后的话，相信曲叔叔有篡谋之心，他绝对不会放曲叔叔离京。我一直觉得他对曲静的信心来得很奇怪，退一万步说，就算曲静真的对他忠心耿耿，区区一个曲小子，能是平凉王的对手？只要曲叔叔一日不死，埋在西凉的十万戍边军就是大乱的根源。姬檀身为皇帝，只怕拼了命也要把握曲叔叔孤身在京的机会，把他一辈子孤孤单单地留在京城。
尽管如此，我还是将埋在心底的疑问丢了出来：“董太后说太平十三年你在月河镇陈兵七万，打算篡夺皇位。是原牧野将军急调三万起兵堵住了寒水关，否则你已经挥师中原了。此事虽不曾遍传朝野，想来北书房仍是有调兵记录的，董太后不敢胡说。”
曲叔叔侧目看了看窗外的清冷月色，突然拂袖将侧榻竹几上的零碎物件拂开，自己在一侧坐下，朝我点了点头，请我坐在对面。看着他打算长谈的架势，我也只好坐了下来，恰好看见他被鲜血濡湿的衣裳，有些过意不去：“您……的伤？”
曲叔叔摇了摇头，道：“不碍的。”
他取过不曾摔落地上的茶盏，将温在小火炉上的铜壶也提了过来，尽管身上带着重伤，样子却十分从容轻松地待客，一盏新沏的香茗很快送到了我的跟前。长者赐，不敢辞，我微微颔首，取盏啜饮两口才放了下来。
见我不怎么爱喝，曲叔叔也就不再添茶了，径自玩弄着手中的瓷盏，淡淡道：“当年我确实屯兵月河镇。不过，打算谋反的人并不是我，是董英名。——我屯兵月河，不为谋反，乃是勤王。否则，姬秀为什么至死都容忍我在西凉自建府衙，不向朝廷缴纳一钱一粮？”
董英名这个人我也知道，原本应该是赫赫有名的，因为他是董国丈的嫡子，因为他的夫人是出身内廷的信阳大长公主。按说这位也是特例，信阳大长公主是嫁入董家的，并不专有公主府，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恩宠尊荣。偏偏我入京之后，几乎就没有听说过董英名的消息，就是有，那也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青云山隐逸清修。
曲叔叔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说：“董英名当年就不在了。”
“青云山那个……”我吃惊地想，难道青云山只是个托辞？
“那是姬秀默许，董攸安排来粉饰太平的。当年我收到消息之后，立即屯兵月河，在寒水关还打了一仗。寒水关的守将牟广漠是董英名心腹，我斩了他的人头送回上京，董攸方才知道此事。”这“方才”二字，曲叔叔说得相当玩味，“之后董攸亲自带着董英名的人头入宫请罪，毕竟董攸有拥立之功，又曾为帝师，何况，那时候东海未靖，倭寇猖獗，株连董氏未免伤筋动骨。此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遮掩了过去。”
我不禁有些心惊，当年的事情竟然是这样。别看曲叔叔说得云淡风轻，他率领七万人攻打寒水关，破关之后斩杀守将，一路将人头送回京城，这样的霹雳手段在当时需要付出何等惨烈的代价与怎样惊人的勇气与魄力？攻坚战最是难打，面对的又是南疆赫赫有名的云水二关之一，君不见如今只有区区两千守军的寒云关还死死堵着乌兰部南进之路，与之其名的寒水关当年驻军三万，想来也不啻铜墙铁壁了。
“您说姬檀骗我。他骗我出京又有什么好处？”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相信了曲叔叔的话大半。他实在是一个让人不得不相信宾服的人，这种人骨子里就带着一种强大的气场，不管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没有人可以怀疑他言辞表态的真实度，就是那么绝对地让人信服。
曲叔叔将手中依然冷却了热度的茶盏放下，清澈微黄的茶水倒映着窗影，晶莹得可爱。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你的剑干净清透，暂时还看不见一丝情绪。刚刚再听你的说话，对长生的作为也是很不赞同的。所以，你替姬檀做事，并不是因为你喜欢他，你愿意，对么？”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喜欢他。但是，我愿意。”
“如果我在西南挂帅并不会影响他在京中的布局，你还愿意来么？”曲叔叔问。
我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这话里的意思，然后点了点头：“您说的对。如果是这样，他有骗我的理由。”如果不是关系到姬檀布局的轻重，我是不会答应到西南来刺杀曲叔叔的。想到这里，我不禁又确认了一遍，“您在西南挂帅，不会影响他在京中的布局？”
曲叔叔微笑道：“至少，比起即将在上京发生的事情来，西南无足重轻。”
我略为困惑地望着他，上京？上京会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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